本文转自：常州日报

老王轶事之二

——致所有法律人已然逝去,或者终将逝去的青春

赵鹏

很久以前，曾听一位律师界的前辈用“离离原上草”（通俗点讲就是野草）来形容过老王，取其“野火烧不尽，春风吹又生”之意。对于老王，没有比这更形象的比喻了。国办所转制之后的2000年，正值“兵荒马乱”之际，但屋漏偏逢连夜雨，老王偏又在此时查出身患肿瘤，且经评估恶性的可能性还较高，需要立即手术。记得我和S君去看她的时候，她正要上手术台，面容消瘦，头发枯槁，气若游丝。手术车行进途中，老王试图数次挑起悲情气氛，向身畔的我们郑重口述遗嘱（以她做过医生的经验，给出的理由是，她从没打过麻药，又是过敏体质，有可能出现麻醉意外，下不了手术台），我和S君谁都没敢接腔，一律以干巴巴的“别瞎想，会好的”回应，实际心里慌得一批（毕竟当年的我们才二十几岁，医学知识和心理素质均匮乏）。瞧着我俩双双被惊吓到面色发白、语无伦次，不大像关键时候能靠得住的样子，老王反倒愈加镇定了，进手术室前最后一刻，躺着的她从手术床上支起身，一字一句地告诉我们：“如果能下来，如果这个刀开下来是良性的，我一定和你们一起办所！”心惊肉跳的一幕……当然，当时心慌意乱的我俩，并没来得及注意到，老王的这句话已然构成了附生效条件的民事法律行为，事实上后来也确实发生了法律效力——老王手术后的肿瘤切片结果为良性，于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她，很快就像“吹又生”的野草般，由萎靡不振切换到了生龙活虎。2000年11月，老王与我、S君，以及另外6名律师共同组建了江苏常州全民安律师事务所，并担任了事务所的第一任主任。

老王的悲观和乐观犬牙交错，但终究是位乐观主义者。通常她当悲情女主角超不过3分钟，就可以无缝对接到喜剧，直把你逗到哈哈大笑。在老王眼里，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解决的。忆起组建事务所之初，没有固定的办公地点，老王拿出了自己的一套拆迁房，一众人等整日在这套仅有电话和简陋桌椅的房子里进进出出，洽谈业务、构思框架、草拟章程，一幅大干快上、欣欣向荣的在建工地场景。当有合伙人略微表示对首年事务所收费心里没底时，老王二话不说，立马取来一个计算器：“每个人报一下自己的预计年收费，算一算不就晓得啦。”接着从她自己开始，率先报出了一个惊人的数字，然后像债主一般，让合伙人们挨个接龙。水涨船高，老王目光所及之处，大家伙只能硬着头皮一一从高。每一个数字报出，老王就精神抖擞、噼噼啪啪地敲上计算器。这样只花了十分钟不到，一拍巴掌，老王轻松得出了事务所必然开门红的结论，任何有关创收的忧虑都属于杞人忧天。神奇的是，她的预言也确实于当年完美实现。至今仍清晰地记得，20多年前施施然坐在高背椅上的老王， 手指灵活地敲打着计算器，双脚悬空，两眼放光，颇有几分包租婆的既视感。

有老王的地方总是笑声不断。生活中的她粗枝大叶，稀里糊涂，闹出过一连串的经典笑话，更难得的是没啥偶像包袱，开玩笑打趣随便，还经常情景再现式地自嘲。以前曾替她总结过，除了吃错药暂未听说之外，几乎啥稀奇事都在她身上发生过：什么搭错车啦，半夜找不到五星级宾馆房间啦，密码箱里的律师证被偷啦（也不知小偷要偷律师证做什么）等等，不一而足……当年她在全民安的办公室是个套间，里间是她的个人办公区，外间则是助手的办公室，还有一块小黑板，记载着各人每天的开庭时间和工作日志，更新得非常之快。印象里她的办公室大门总是敞开的，各色人等整日来来往往、川流不息，犹如菜市场一般人声喧哗。更令人惊奇的是，老王在如此熙攘的环境中居然达到了人与自然的高度和谐，并且甘之如饴，其乐融融——该接待当事人接待当事人，该书写法律文书书写法律文书，如入无人之境。偶尔在过道里，甚至还能听见她与某个徒弟高声辩论法律问题，徒弟的声音竟一点都不比她低……

人生真的没有绝对。从前我曾断言，像老王这样喜爱热闹的人，在地广人稀、连打牌都一缺三的地方哪呆得了许久。可弹指一挥间，老王长居国外也有多年了。去年夏天，95岁的周维桢老律师召集国办所的老同事们小聚，老王和S君作为徒弟，一起帮着前后张罗。那天的聚会非常成功，许多同事已是暌违多年，彼此之间相谈甚欢，午饭后也拍了不少合影。多时不见的老王沉静不少，不再有以前一里地外都能听见的大嗓门，但只要一开口，风趣依旧，那种熟悉又生动的神采重又飞扬在她脸庞上。那天晚上，见到老王在老律师群里发表感言：“我从内心深深地感恩，这些照片将跟随着我，伴我度过远在异国他乡孤独的岁月，给我孤寂的心带来温暖和无穷的回忆。”心中蓦地一动，回首往事，几许惆怅，几许陌生——飞逝的时光，让顽强如原上草的老王也平添了几分善感与文艺。也许，生命里的所有绚烂都会归于平淡，犹如山间飞溅的激流，在岁月的打磨下，总会汇入宽阔的江河湖海，静静地流淌向前。但那些曾在暗夜里喷薄而出、照亮天空的华彩，那些曾于晴翠荒园无惧无畏、野蛮生长的美好，还有所有曾刻在我们生命年轮里的难忘印记，终将永不磨灭，在每一个人的记忆最深处璀璨。

（自4年前事务所所庆，凭着一腔散席后的热情，涂鸦了第一篇《老王轶事》——关于王雅汝律师的人物素描，发表于2020年2月9日《常州日报》“文笔塔”副刊——此后一直意犹未尽，打算续写，但终因琐事牵扰， 加之缺乏头绪而搁笔。文章如同诗歌一般，最满意的作品往往成就于无心，而漫长的无尽岁月中，喷薄欲出的热情终究可遇而不可求，也许平平淡淡才是生活的本真吧。）